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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重生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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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茶花雖然難尋,秦府卻並不缺,故而秦晚妝興致缺缺,坐在蒲團上,自顧自挑些糕點來吃,稻玉在一邊為她添茶。

江婉兒看著她專心吃糕的樣子,氣不打一處來。

她花大價錢尋摸來的金茶花,為此她甚至挨了父王的罵,這個人竟然這樣熟視無睹。一想起秦家的富貴,頓時又酸澀起來。

父王竟然要二哥哥娶這個小蠢貨,他不就是看上秦家的萬貫家私嗎?

孟姐姐和二哥哥兩情相悅,這個小蠢貨非要仗著錢財橫插一腳,這個小蠢貨哪裏配得上她二哥哥了?父王真是瞎了眼。

“晚妝嘗嘗千層糕。”孟渺渺遞來一碟子奶黃酥點。

江婉兒斜睨一眼,冷哼道:“孟姐姐何必瞎好心,秦府是什麽樣的人家?哪裏看得上我這兒一疊千層糕。”

她可見過秦家人,就算是旁支,也各個兒是眼高於頂的樣子,仗著本家是雲州首富、商行遍及天下就狂到沒邊兒了,連他們湘王府都不放在眼裏。

上不得臺面的東西。

“好吃呀。”

絨白的渣滓粘在嘴角,甜甜的酥香味兒在唇齒間醞釀開,秦晚妝眉眼彎如月牙兒,似乎沒聽清江婉兒的話,水靈靈的眼睛裏滿是疑惑,拿著千層糕的手顯得呆怔:“江三小姐方才說什麽?”

一口氣被堵在胸腔,拳頭打在棉花上一樣,江婉兒對上略帶稚嫩的目光,氣得甩頭,抓起千層糕往秦晚妝嘴裏送:“吃吃吃,吃不死你。”

秦晚妝拿錦帕擦擦嘴角,卻不吃了,悄悄往邊兒上挪兩步。

這人好兇。

這時,身量姣好的女子抱著琵琶進來,步姿款款,對著江婉兒行禮道:“奴見過三小姐。”

江婉兒擺擺手,揚著下巴同秦晚妝炫耀:“這人原先是錦屏樓的樂師,琵琶彈得極好,我上次生辰時,長兄將她買來送給我作生辰禮。”

姑娘們此時都在廊下,圍著長桌坐下閑談,周圍艷羨聲四起。

錦屏樓閑雅,裏面的樂師要麽有大才,要麽有稀世的好容顏,慕名而去的人熙熙攘攘,可惜一座難求,一盞茶的價格都被炒至百金,能進去的人屬實不多,更遑論買下樂師了。

心下又不禁感慨不愧是湘王府。

“傳言錦屏樓的樂師都價值千金,大公子竟然舍得。”

“自然舍得,婉兒可是大公子最疼愛的妹妹。”

“......”

琵琶女著青紗,聽著談論沈默不言,在院落裏站著,江婉兒要她彈琵琶才微微欠身,環顧一圈卻找不著座,於是跪坐在金茶花邊,眉眼低順,絲毫不憚濕土爛泥,葇荑細指勾上琴弦,輕快的樂聲流出。

秦晚妝嘴裏的甜茶也喝不下去,微微戳了戳江婉兒:“怎麽不擺座?”

江婉兒沒有看見秦晚妝眼裏的艷羨,有些氣悶,乍然被她一戳,才意識到琵琶女就坐在茶花邊的泥地上,又氣起來:“沒有座不會自己叫嗎?啞巴了,倒顯得本小姐苛待下人一樣。”

她回身又瞪秦晚妝一眼,冷哼:“就你善良。”

泥人尚有三分氣性。

秦晚妝對上不善的目光,有些委屈,她覺得自己應該生氣,又不知道該怎麽生氣,於是故意拉下臉色同她商量:“你能不能不要那麽兇。”

秦晚妝比江婉兒矮一些,這時揚著小臉,滿臉認真,一雙眼睛水靈靈的,嗓音卻帶著微微的潮意。

似乎因著病弱的緣故,江婉兒每次見她,她都是這般柔弱無骨的小樣子,連架都不會吵,惹急了就自認為很兇地回咬一口,小兔子咬人也輕飄飄的,但這只乖兔子竟然以為自己是只老虎。

笑死人了。

江婉兒扭頭,壓著聲音悶悶道:“知道了。”不跟傻瓜一般見識。

想了想她又冷哼一聲,故作冷漠地警告:“不要撒嬌。”

秦晚妝莫名其妙,恰好婢女又沏好一壺甜茶,正要伸手去接,卻又聽到身邊人別別扭扭地說:“你那麽在意一個賤籍女子做什麽?”

“賤籍女子?”

“是啊。”江婉兒嘟囔,“一個樂師而已,再金貴也不過是拿錢就能買到的玩意兒,她自己要坐泥地上,你管她做什麽。茶花可比她貴多了,你不看茶花,看一個樂師,不識貨。”

秦晚妝喝著甜茶,也有些不解:“可是剛才那個姐姐不開心啊。”

“你管她開不開心。”江婉兒不耐,擺擺手讓她閉嘴,把一整壺甜茶都擱到她眼前,“算了,跟你講不通道理。”

蠢死了。

孟渺渺坐在一邊,看著江婉兒被氣得說不出話的場面,又默不作聲移開眼,看向樂師,抿了口茶水。

江曲荊自打走出院落,溫和的神色便冷淡下來,身後的小廝噤若寒蟬。

踏著曲折縈迂的石子路,灰墻黛瓦在雨水的沖洗下愈發潔凈,回廊頂的彩繪雕梁有些已然落了漆,顯得蒼舊起來,不知名的草木在小道兩邊肆意生長。

主院書房並不大,江曲荊站在門口,把氅衣褪下遞給小廝,心情有些煩悶。

他年少時見過繁盛時的湘王府,父王在京師盤踞生根,院內各色奇珍數之不盡,歇山轉角、九曲回廊,湘王府亦是全京師都艷羨的朱門大戶,如今卻淪落到這個地步。

想起秦晚妝的話,江曲荊神色愈顯陰冷。

區區一個商女。

先生在書院慣來是清貴做派,向來不為任何外物折腰。父王親自上山請了他幾次都請不來,這樣清貴的人竟然願意為一個商賈家的小姑娘下山。

何其荒唐。

湘王坐在案邊,燕頷虎須,身上帶著沈澱數十年的威嚴,他看著江曲荊進來,目光如炬:“秦家那個小姑娘你見過了?”

“是。”

湘王滿意地頷首:“甚好,你再與她多相處相處,待到時機成熟,為父代你上門提親。”

江曲荊抿了抿唇,垂首下拜:“父王,孩兒有惑,她只是一介商女。”

湘王笑呵呵地走到江曲荊身邊,拍拍他的肩,語重心長:“秦家底蘊非你我能想象,若能拉攏,何愁回不去京師啊。吾兒,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兒郎,自當以前程為重,你若實在喜歡孟氏農女,婚後挑個日子納進來便罷了。”

“只怕秦晚妝不願意。”

湘王搖搖頭,輕言道:“一個小姑娘還能翻了天去?”

他想了想,又嘆道:“商賈之家到底缺少教養,待她進了王府,你母親好生管教一番,她自然知曉王府以夫為天的規矩了。”

江曲荊又拜:“孩兒謹遵父命。”

透過錦屏樓的木窗,洗梧江浩浩蕩蕩的江水清晰可見,清晨的霧氣尚未散盡,煙波浩渺,三兩小船隨波逐流,愈顯江河浩蕩。

莊夫人骨頭又松又軟,渾身疼痛,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,手往旁邊一伸卻陡然感到幾絲詭異的冰冷,凝結的粘稠血氣在鼻尖縈繞,莊夫人滯楞著垂首。

死人。

臉色青獰的中年男人直楞楞睜著眼珠子,血液遍及七竅,在臉上冰冷粘稠地凝固,儼然是斷氣良久的模樣。

不久前,這人還一臉諂媚地對著自己笑,溜須拍馬的話言猶在耳:“咱們錦屏樓辦事兒,您還不放心嗎?今兒夜裏就把那小公子洗幹凈了送您床榻上。”

莊夫人腦海一片空白,冷汗順著額尖向下流。

倏爾,一聲尖叫穿破紗幔。

她四肢軟成爛泥,手指直哆嗦,用了許久才解開紗幔,連滾帶爬滾下床榻,一轉頭,驚恐懼意直沖五臟六腑,血液好似都凍住了。

少年換了身素凈的裝束,烏發松散地垂落肩頭,銀線月白紗衣外套了件水藍罩衫,腰間系著銀白長絳,逆著陽光,少年人面色冷淡,渾如昭金粹玉。

他懶懶倚著窗,瘦長白凈的手指撫上鴿子絨毛的羽毛,輕輕逗弄著,心不在焉的,註意到莊夫人的動作後才放飛鴿子,任由它帶著草黃信條飛向江對岸。

“莊醴。”他慢條斯理地取錦帕擦了擦手,“好大的膽子。”

嗓音懶懶散散的,像是在說無關緊要的事。

清清淡淡幾個字炸得莊夫人頭皮發麻,她只覺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要凍僵了,心劇烈跳動,好像馬上就要從嗓子眼兒蹦出來。膝蓋落地的聲音,她顫抖著伏地跪拜:“太......太子殿下恕罪。”

莊家屬皇後一派,誓死效忠東宮太子。

太子流亡民間,莊家找了許多年。

莊醴是莊氏分支,曾經到京師時,得幸曾見過太子一面。大太監尖著嗓子讓他們跪拜,她忍不住好奇擡頭。

梅枝順著宮墻爬出來,積了層薄雪。

太子坐在輦車上,手裏大抵握著卷竹簡,身後跟著兩列隨侍,邊上有不少世家貴族子弟簇擁著,他彼時年紀尚輕,簡簡單單披著狐裘,嗓音幹幹凈凈的,帶著不染風霜的純凈與良善,他帶笑道:“你叫什麽名字。”

“莊醴。”她連忙俯首,臉色激動地發紅,嗓音顫抖,“臣女叫莊醴。”

她昨兒夜裏只是聽說錦屏樓來了個絕色美人,但如果知道美人就是流落民間的東宮太子,就算給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出錢買啊,莊醴腸子都悔青了,伏在地上,渾身發顫。

鶴聲輕笑,懶洋洋走到她面前:“聽說你手裏有雲州最大的藥鋪。”

“是。”莊醴恭敬道,頭卻始終不敢擡。

鶴聲舉起青玉笛,笑吟吟地半蹲下來,和顏悅色:“九活節,明白嗎?”

九活節生長海外,是天底下最珍貴也最稀缺的藥材,有價無市的奇珍,濟朝僅有的幾株全放在國庫裏當傳世珍寶供著。

然而莊醴卻一個拒絕的字都說不出來。

少年人眉眼含笑,青玉笛在陽光下流轉著細碎的瓊光殘影,輕飄飄的話碎玉般落到絨毛地毯上,像是玩蹴鞠討彩頭一樣散漫。

語氣溫和得詭異,“孤想你應當是明白的,對嗎?”

“是......是,謹遵殿下旨意。”

莊醴劫後餘生走出廂房,腳步都是飄忽的,她大口喘息,心跳慢下來,才驚覺冷汗已然打濕了衣襟。

從前繁盛熱鬧的錦屏樓大門緊閉,屋內昏暗,滿是刺鼻的血腥氣。此處戰戰兢兢跪著不少熟悉的面孔,他們臉色慘白,腿不自覺打著顫,錦屏樓主人章林拖著肥肥的身子,粗聲粗氣的,顫抖著把一具一具屍體往後院拉,四肢抖如篩糠。

章林拖完最後一具屍體,只覺自己渾身腥臭,整個人倦怠地癱軟在地,一擡頭,對上鶴聲懨懨的神色,面色刷得白了:“爺、爺您還有什麽吩咐......”

“臟。”

清清涼涼的字句砸到章林心頭,章林只覺冷水陡然潑下,心肝脾肺腎淬了臘月的堅冰。

章林哆哆嗦嗦的,只見少年人閑閑散散,用青玉笛指了指後院兒,心不在焉道:“錦屏樓建得不錯,還是幹凈些好,如若不然,你便與他們一道去罷。”

鶴聲站在他面前,目光垂落在章林哆嗦的大腿上,屋內昏暗,四處都拉下簟簾,紗幔被風吹得四處逸散,濃稠的血氣沈在空氣裏,此刻的錦屏樓顯得愈發森冷。

多漂亮。

鶴聲輕輕笑了,舌尖抵住犬齒,濃郁新鮮的血腥氣在唇齒間炸裂開,舌尖微微的疼意讓他眉眼彎起來,澄澈的瞳仁裏倒映著浩渺壯闊的江景,他喟嘆一聲,又低低地垂下目光。

他的小雀兒不會喜歡這樣的錦屏樓的,要改。

他告訴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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